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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雨水不足,七月天干物燥,中午热得人喘不上气,小四儿在食堂打了两份饭,顶着太阳往办公室跑,师父说他绑扎了两年钢筋,技术已算得炉火纯青了,现在要教他看图纸,然后是下料。他高兴得直跳,一刻也不想耽搁,想着吃过午饭就开始学习,很多人都是从小工熬上个六七年才可能有这样的机遇,有的人也许一辈子都看不懂图纸,只能做个普工,按着大工下好的料,绑扎焊接,日日重复。
他有个很大的梦想,他要成为师父那样的男子汉,肩扛四方。
大食堂的饭菜极简单,一荤两素加米饭或馒头,外带一碗汤,味道马马虎虎。周家林风卷残云般地吃完了,小四儿却才啃下半个馒头,见师父已经撂了筷子,赶紧把剩下的馒头搁到饭盒里,颠颠地起身要去给师父洗碗。
“你慢慢吃,我自己来。”周家林按住他,这个小徒弟聪明伶俐,手脚也勤快,技术的熟练程度已超出了他的计划,对他多加培养的话,不出几年绝对会成为一级技工。
小四儿着急学东西,饭菜过嘴嚼两下便硬生生地吞了,然后奔去洗手池洗了饭盒,回来规规矩矩地坐好:“师父,我吃完了。”
周家林瞧他如此急慌,难得地笑了笑,拿出图纸来摊开,说:“我让你从基础做起,一是练手法,二是磨耐性,你脑袋瓜儿好使,做普工太屈才,但丑话说在前头,师父领进门,修行在个人,我教你,但不会时时刻刻盯着你学,你得靠自己下苦功夫,如果你偷懒,学了个半吊子,日后出去别说是我徒弟。”
小四儿仰起头大声应道:“师父,我记住了!”
周家林点了点头,说:“不懂就来问我。”说着,把图纸推到他面前,手把手地教起来。饶是小四儿脑筋活泛,但面对这些严谨细密的施工图,学起来仍是有些吃力,周家林教了几个小时,才教会他看结构平面图,但上头的图幅、图标、比例、标高、轴线等却依旧搞不太清楚,眼见着又要上工了,周家林把图纸一收,说:“这个慢慢学,你有实践经验,不怕学不会,先去上工吧。”
小四儿嗯了一声,耷拉着脑袋往外走,心中蒸腾起来的一腔热血已是冷如寒冰,平时总盼着在技艺上更上一层楼,却没想到这楼如此难爬。
周家林倒没在意,随后的几天很是耐心的教导他,小四儿面上平静,心里却是有些绝望,天天图纸不离身,有空就掏出来看。
“哎,小子,学得怎么样了?”混凝土那边的老夏见他一副认真痴迷劲儿,拍着他的肩膀问候他。
小四儿抬头,一张脸苦哈哈的,咧嘴道:“好难。”
老夏哈哈大笑,说:“还没到难处,等教你下料的时候,要计算长度,保护层,弯钩,小子,多琢磨琢磨吧。”
小四儿蹲在那里,脸色又苦了几分:“师父说,学不好,不许说是他徒弟。我这么笨,学了这么久还弄不明白,师父估计快气死了。夏叔,师父当年是不是很快就学会了?”老夏是正规技校毕业的,是这群人里学历较高的一个,从前一直跟着周家林的舅舅干,如今又入了周家林的伙,小四儿特别爱跟他聊天,因为他总是爱话当年,而且一板一眼,话得颇有评书风度,有滋有味儿的,令人听了颇为向往。
老夏闻言眯起了眼,似是在回味,未语先叹了口气,然后才慢慢说道:“你师父啊,他当年可是受了很多罪,吃了很多苦,哪有你这么幸运,还有人手把手的教。”
小四儿疑惑道:“夏叔,师父不是从舅公那里学得手艺吗?”
老夏挨着小四儿坐下,说:“那老头儿包了好几个工程,天天几个工地来回跑,哪里有空教你师父,当初把你师父领了来,就往工棚里一扔,然后指了个人带他。你师父刚去的时候啊,脾气怪得很,谁也治不了他,叫他干活儿就耍横,成天打架惹事儿,有次把隔壁工地的几个小年轻儿揍得收拾包袱跑家去了。那边的工头告状告到老头儿跟前,老头儿发了好大的火,抡着钢筋条子劈头盖脸抽了你师父一顿,末了不让吃饭,在日头下晒了一下午,水也不给喝。”
小四儿听得一愣一愣的,圆珠笔啪嗒掉地上了都不晓得,忙问:“后来呢?”
老夏就着水杯喝了一大口茶水,继续说道:“你师父那个脾气啊,真是倔到家了,都这样了还不低头,老头儿气得直跳,嚷着不管他了,让他回去给爸妈守坟。说起来,也不怪这小子那么闹腾,小小的年纪,爸妈就没了。哎。”说到这儿,老夏不由得又叹口气,“老头儿挣钱有一套,教育孩子,那是真失败,动不动就上手打。后来见他实在不争气,就发话说,不许人管他,叫他自生自灭,饿死了就拖臭水沟去,没多久,老头驻别的工地去了,这边扔给副工头。那会儿也真是没人待见那小子啊,大家都是在外头奔生活的,哪个有闲心去管教个孩子。他在外头浪荡了几天,突然跑回来了,说要做小工,那年月,小工一天才挣二十五。老头儿早撒手不管这摊子了,他就是个死拼力气,这么干了两年多,突然有天跟在老邢身后学钢筋,整个建筑队只老邢一个一级工,而且他从来不带徒弟,一手技术捂得严严实实,他就在旁边看,完了自己琢磨,从绑扎开始,全部自个儿折腾,我们歇工的时候,他就拎着图纸和圆尺跑工地上,顶着日头对着钢筋摸索,哪条梁的编号是多少,上筋有几根,下筋有几根,大小各多少,跨梁有多大,箍筋直径有多大,边数边量,我记得他兜里揣了个小本子,上头记得密密麻麻的。你别看他现今技术过硬,自己组了这个建筑队,可里头有多少苦,你们这些小娃子啊,体会不到噢。”
老夏感慨了一番,拍了拍小四儿的头:“好好学吧小子,下得功夫还是不够,有师父肯教,多好的事儿,把握机会啊。”
小四儿极少听人说师父的往事,如今忽闻老夏这一番话,让他的内心颇为震荡,久久不能平复。低头瞅瞅手中的图纸,边角处做着各种标记,是师父的手笔。师父的手糙得很,掌心的茧子一层叠一层,十指骨节粗大,冬天的时候,指尖常常缠着胶带,以防皮肤皴裂,但这手写得一笔好字,他很是羡慕,曾央了师父教他,师父却买了本字帖给他,说照着写上十本八本的,就会了,他倒是听话,但也只坚持写了四本。这份耐性和辛苦,他终是赶不上师父。
老夏坐了一会儿,突然问小四儿:“前阵子老来工地找你师父的那个女的,这几天不来了哈。”
小四儿闷头说道:“师父不让她来了。”
“怎么地?不是处对象么,又送饭送菜送汤送水的,还别说,小娃子手艺挺好。”老夏说着,禁不住砸了砸嘴。
小四儿抬头,迷茫地看着老夏:“啊,师父要结婚了吗?那个是师娘?”
老夏搓了搓手,说:“你天天在他跟前儿晃都不清楚的事儿,我又怎么知道?不过**不离十吧,他也老大不小了,该成家了。小四儿啊,你也快点长,等年纪到了,求你师娘介绍个漂亮的姑娘做老婆。”
小四儿老受他调侃,早就习惯了,但论到男婚女嫁上,仍是不免害羞,老夏见状哈哈大笑,伸手捏他的脸,调侃道:“真是个小雏子儿,还没真刀实枪呢,你说你脸红个啥呀!”
小四儿脖子一梗,拍掉他的爪子:“滚你的蛋!”
老夏又是一阵大笑,按着他的脑袋一顿揉搓:“小子硬气了哈,敢骂我了。”
陈默蛰伏了几天,攒足了力气,又恢复了她的追求计划,这回她走邦交路线,从周家林的身边人下手,一个个地笼络。有时候周家林不在工地,她也来,跟大家混在一处,晚上去吃路边摊,人人都照顾到,她人生得漂亮,又活泼开朗,叫讲笑话就讲笑话,叫唱歌就唱歌,喝酒划拳毫不含糊,很快就和大家打成一片,众人对她都赞不绝口,只等着周家林宣布喜讯。
周家林却只当没看见,后来被人问起,随口回道:“别乱搭关系,她是我邻居的亲戚家的侄女,小孩子闲着没事儿干跑来玩儿的。”
小四儿忽然来了一句:“她长得好看。”
周家林抬手抽了他脑袋一巴掌:“长得好看的女人多了,难道你个个都喊师娘?去,画图去。”
小四儿回头跟陈默复命:“姐,这事儿我不敢帮你了。”
陈默笑着说:“不要紧,你瞅着机会帮我说句好话就成,”
小四儿吃了她不少好处,不替人办事心里过意不去,但瞅见师父最近一直面色发黑,似是忍着极大的怒气,便不敢说话了,上次抽他的那巴掌,直打得他脑袋发懵。也不知道是谁惹着他了,生那么大的气。
这天下工,周家林带了小四儿回家,指了书架上的书跟他说:“把左边第三格第四格的书啃完,回头给我写总结,不限顺序,不限时间,不懂来问我。”
小四儿望着那两格砖头一般厚的书,暗自咋舌,过去抽了几本,见都是些建筑书籍,还有一些是设计,里头的书页起了厚厚的毛边,应该是被翻过很多次,他捧了一本席地而坐,只看了两章,便听师父喊他:“走,带你去吃饭。”
小四儿跳起来跟上去,两人出了门,却不是下楼,而是敲了对面的门,小四儿站在周家林身后,见防盗门打开,里面探出个脑袋来,是个女的,长得比陈姐还要好看,那人没让他们进屋,只拎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们,目光里尽是不悦,紧随着,她那嫣红的唇吐出一句:“周家林,你怎么又来了!”